來源:環球人物
赤膊的黑人被勒著脖子,掛在一棵松樹上,身體佈滿彈孔。
這是瑟古德·馬歇爾夢中閃現的私刑畫面。
他經常坐火車從紐約去往南方。1951年的一天,他坐在火車頭後的非裔隔離車廂,忍受著柴油機散發出的難聞氣味,弓著近一米九的身軀,埋首案件卷宗。
火車上,他又被噩夢驚醒,“我看到白人孩子圍著我的屍體歡呼”。
火車越來越靠近佛羅裡達州格羅夫蘭小鎮,那裡有兇狠的白人檢察官、仇視非裔的警察與奉行白人至上主義的三K黨。
但馬歇爾沒有退卻,他知道那裡有幾個非裔青年在等待自己。
“你認為我會在黑鬼
喝過之後再喝它嗎?”
1949年7月15日傍晚,格羅夫蘭小鎮。
威利·帕吉特坐在一輛停在路邊的老舊福特車裡,金發女子諾爾瑪·帕吉特坐上瞭他的車。幾分鐘後,福特車在一傢酒吧前停下,威利進去買瞭一瓶威士忌。
23歲的威利是土生土長的佐治亞州白人,後來搬到格羅夫蘭,與諾爾瑪結婚。當晚,這對年輕夫婦去瞭一場派對。他們喝威士忌、跳舞,凌晨1點才離開。開到格羅夫蘭以北幾公裡處,車子突然出瞭故障。
塞繆爾·謝菲爾德與朋友沃爾特·歐文此時正好開車路過。
他倆都是20多歲剛剛退役的非裔軍人。此前,這對朋友去瞭格羅夫蘭北邊的伊頓維爾鎮。他們大搖大擺走進一傢為非裔服務的俱樂部,吃瞭頓晚餐,喝瞭些啤酒,和姑娘們聊天,享受瞭一個美好夜晚。
那是種族隔離風氣盛行的美國,伊頓維爾與格羅夫蘭完全是兩個世界。
南北戰爭結束後,非裔老兵被趕到城市的角落。1887年,伊頓維爾成為美國第一個非裔社區。按照一位曾居住於此的非裔作傢的話說:“這是個純粹的黑人小鎮,是黑人的綠洲。”
而在格羅夫蘭,無論在學校、酒館、餐廳,黑人與白人都被隔離開。於是,生活在格羅夫蘭的非裔常開車去伊頓維爾,以獲得片刻的尊重與自由。
那晚午夜過後,謝菲爾德與歐文回傢。在車前燈光的照射下,他們發現瞭威利的福特車,看到一對年輕的白人夫婦坐在車裡。
“需要幫忙嗎?”謝菲爾德探出頭來問。
“是的。”威利回答。
謝菲爾德與歐文決定幫幫他們。兩人走到威利的車後,彎下腰就開始推,威利卻坐在車裡一動不動,還命令他們:“快點啊。”
諾爾瑪有些過意不去。她下瞭車,微笑著遞出瞭那瓶喝剩下的威士忌,謝菲爾德感激地喝瞭一大口。
威利一直盯著酒瓶,當諾爾瑪將威士忌遞還給自己時,他大發雷霆:“你認為我會在黑鬼喝過之後再喝它嗎?”
這句話激怒瞭謝菲爾德。自己竭盡全力幫助這個暴躁的醉漢,卻受到如此羞辱。謝菲爾德一把抓住威利的衣領,對他動瞭手。骨瘦如柴的威利栽倒在地,一時間失去瞭知覺。
其實謝菲爾德下手並不重,但這裡是格羅夫蘭。跟白人發生沖突,會讓身為非裔的自己被處以私刑。謝菲爾德和歐文知道,不好的事情就要來瞭。
“一個白人已婚女子
遭四名非裔強奸”
這一晚,威利與諾爾瑪都沒回傢。
7月16日,諾爾瑪去格羅夫蘭警察局報瞭案,稱自己遭到瞭性侵。幾日後,副警長耶茨向警長麥考爾匯報:“一個白人已婚女子遭4名非裔強奸。”
其中兩名“強奸犯”就是謝菲爾德與歐文。他們立即被逮捕,蜷縮在耶茨車後座的地板上,被送至佛羅裡達州監獄。另外兩名“強奸犯”是16歲的查爾斯·格林利與25歲的歐內斯特·托馬斯。
但在此之前,格林利與托馬斯壓根沒見過諾爾瑪。7月15日晚,兩人睡在格羅夫蘭車站旁,被兩個值班巡警發現。凌晨3點,格林利被帶回警局,托馬斯逃走瞭。
自這一天起,四個非裔年輕人的噩夢人生開啟。
格林利年齡最小。他被轉到候審室。審訊員一邊吼:“你是不是其中一個(強奸犯)?”一邊鞭打他的胳膊和臉。
45分鐘後,格林利滿身是血。他邊喘氣邊顫抖,承認自己就是強奸犯,祈求別殺他。
逃走的托馬斯被警犬鎖定瞭位置。7月26日,麥考爾帶上千名警員進入佛羅裡達北部的沼澤地,包圍瞭托馬斯。大概是跑累瞭,在沼澤邊的一片茂密松林裡,托馬斯靠著一棵樹,迷迷糊糊睡著瞭。
四面八方突然響起槍聲,托馬斯驚醒,央求道:“別開槍,白人”回答他的是更密集的槍聲。他很快就橫躺在混著泥土與松針的血泊中。第二天,諾爾瑪來到殯儀館。她低頭看著那具“被嵌進400顆彈頭”的屍體,說道:“就是他。”
在8月的一場庭審上,諾爾瑪指控謝菲爾德與歐文,法官宣佈“強奸罪成立”。他們將被移送至另一間看守所,負責轉運的又是麥考爾。途中警車爆胎,麥考爾下車,朝車裡大喊:“兩個狗娘養的,快出來修車輪。”
車門打開,謝菲爾德一腳踩在沙地上,在他身後,與他手腕拷在一起的歐文也跌跌撞撞下瞭車。麥考爾繞到車後,從皮槍套裡拔出槍,對準他們打出6發子彈。
謝菲爾德當場死去,歐文裝死才撿回一條命,但也奄奄一息。
“林中之惡”還在延續
“4個黑人強奸犯的罪行”激怒瞭格羅夫蘭的白人居民,小鎮越來越不平靜。載著白人的汽車在街上兜圈子,向黑人胡亂掃射。
格羅夫蘭案發生之前,“非裔強奸”等刑事案件的數量就已經呈爆發式增長。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每天都要收到此類案件消息。當時,41歲的馬歇爾正是這個非裔民權組織的一員。
馬歇爾出生於巴爾的摩,從霍華德大學法學院畢業後,他先是創辦瞭一傢自己的律所,後來成為該組織的律師。
1949年的夏天,坐在紐約辦公室的馬歇爾,關註到這四個非裔青年。
1951年夏天,馬歇爾決定親自代理格羅夫蘭案被告。從夏天到秋天,他坐火車往返於紐約與佛羅裡達之間,四處尋找潛在的證人。
馬歇爾為格羅夫蘭的非裔帶去瞭希望。當地非裔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,讓他留宿,開著“用膠水粘在一起”的破舊汽車,送他來來往往。
常常獨自一人出差的馬歇爾,時刻面臨三K黨的死亡威脅。為瞭保證他的安全,小鎮上的非裔每天都背著槍,在他門前站崗。
在格羅夫蘭案兩次申訴中,馬歇爾一一傳喚證人。
案發現場“強奸犯”留下的腳印被證明是偽造的,當初“親眼見到諾爾瑪被強奸”的鄰居稱“事實上沒發生那種事”,曾為諾爾瑪“驗傷”的醫生也終於承認,“她的身體沒有遭性侵的跡象”。
種種證據還原瞭案件真相——所謂強奸純屬虛構。
然而,法官依舊維持瞭原判,強奸罪依舊成立。
此後歐文一直被關在監獄,直到1968年,40歲的他才獲假釋。出獄一年後,歐文離世。
格林利“作案”時未滿18歲,但也被判瞭重刑,在農場服刑。1960年獲假釋後,他結瞭婚,並成功經營一傢采暖維修公司,於2020年去世。
2021年,4個受冤的非裔青年都已離世,此案終於平反。對謝菲爾德與托馬斯的起訴以及格林利與歐文的有罪判決終被撤銷,但他們沒能親眼見到正義來臨。
經歷過“佛羅裡達恐怖時期”的馬歇爾,將其後一生都投入非裔民權事業。
1954年,在“佈朗訴托皮卡教育局案”中,他幫助非裔被告勝訴。這一判決幫助廢除瞭美國種族隔離政策。
1967年,59歲的馬歇爾被任命為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,成為擔任此職的第一個非裔。1993年,84歲的馬歇爾逝世。
2012年,格羅夫蘭受冤青年的故事被寫成非虛構作品《林中之惡》,熱銷至今。該書中文版不久前面世,編輯黃潔向《環球人物》記者感慨:
“人們懷念馬歇爾,重讀格羅夫蘭案,是因為在今日美國,種族不公仍未消失。馬歇爾為之奮鬥一生的民權成果正在消亡。從‘黑人的命也是命’運動到白人男性槍殺非裔案,‘林中之惡’還在延續。”